那会儿刚解放,1949年春天,云南喜洲镇成天飘着毛毛雨。上海来的大学生周明远踩着泥巴路,他那双青布鞋早就被黄泥浆泡得看不出颜色了。攥着介绍信站在"段记银庄"掉漆的木门前,屋檐水滴在青石板上,愣是把石板砸出一个个小酒窝,水坑里还映着门头上褪色的"錾花传世"四个大字。
"吱呀——"木门裂开条缝,段师傅叼着铜烟锅探出半张老树皮似的脸:"哎呦喂,瞧你这细皮嫩肉的书生样,握得住錾子不?别被震得手发麻!"
周明远刚要张嘴,后院突然"当啷"一声脆响。段老头脸色唰地变了,抄起门后桃木尺就往里冲。穿过挂满银丝的天井,周明远瞅见个白族打扮的姑娘蹲在火塘边,手里攥着半截烧得黢黑的银镯子。
"阿月!跟你说了八百遍!"段师傅抢过镯子扔进火堆,青烟腾起来那会儿,周明远恍惚瞧见烟雾里凝着张人脸:"哀牢山老矿的料子金贵着呢!淬火时辰差一炷香都不行!"谷雨天,周明远蹲在作坊窗边学抽银丝。
竹帘子漏进来的光柱里,银丝在阿月手上活像条白蛇游走。这姑娘右手腕总缠着条褪色的五彩绳,干活时银丝绕着小指头打转,月光似的缠在指尖。
"我们鹤庆老祖宗的规矩,"阿月见他盯着五彩绳,把绕线轴转得嗡嗡响:"银丝不过夜,夜里得拿灶灰埋着。"突然压低嗓门凑过来:"上回马帮捎来那块老矿银,我叔说要留着打镇邪的物件..."话还没说完,前头柜台炸了锅。两个穿中山装的干部拍着玻璃:"段老板,省里要办民族展览,您这手艺得给新中国争脸啊!"段师傅攥着烟锅的手直哆嗦,柜台上的银壶突然"嗡"地抖起来,壶嘴喷出的白气在玻璃上凝了层霜花。
半夜周明远起夜,撞见段师傅蹲在灶房烧东西。火塘里的银块烧得通红,老头正往火里撒包骨灰似的白粉。周明远刚要溜,段师傅头也不回:"这是剑川石窟请的佛骨粉,掺进银水镇邪祟。"举起块半成型的银锁片,镂空花纹里隐约透着血丝:"当年给土司家打长命锁,就差这味料..."
那天晚上段师傅正说着话呢,后院突然"咣当"一声响,像是银片子掉地上了。老爷子抄起量尺寸的桃木尺子就往外冲,周明远眼尖,瞅见阿月那屋门没关严实——门槛边上断了的五色线还粘着亮晶晶的银粉。
临开展前一天,周明远帮着擦最后那件银器。省里发来的标签上写着"民族大团结银屏风",十二块雕着花的银板子拼成苍山十九峰。阿月突然指着第七座山峰的花纹:"诶你们看这山茶花的花心,咋看着像..."
段师傅的铜烟锅"哐啷"砸在地上。周明远凑近了眯眼瞧,花芯那些头发丝细的银纹路,居然扭成个小人蜷着的形状。这时候作坊里所有银器突然嗡嗡响,供桌上供着的本主神像"咔啦"裂了条缝。
"作孽啊!"段师傅抖着手从柜底摸出个陶罐,里头骨灰掺着银粉沙沙往下漏,"早年间土司老爷逼着银匠把夭折的娃娃铸进银器,那批货都带着邪性..."
外头暴雨砸得瓦片噼里啪啦响,周明远这才明白佛骨灰的用处。阿月缩在作坊墙角,右手小拇指缠着银丝线,那线正顺着血管往胳膊上爬。段师傅把陶罐整个砸进火塘,青烟裹着银水泼在屏风上,那些花纹里的小人儿在火里头扭着散了。
天擦亮时,周明远从灰堆里扒拉出个烧变形的银锁。阿月手腕上的五色线换成了银丝编的手链,正把骨灰混着灶膛灰埋进石榴树底下:"姑爹说了,打银器的忌讳做得太圆满,留点缺憾才镇得住灵气。"
过了仨月,周明远在省图翻资料发现:大理国那会儿,皇家的银器都得掺高僧的骨灰。1952年的民族调查报告里写着,喜洲镇的老银匠到现在还留着往银料里掺香灰的规矩呢。
【老辈人讲究】
银器镇物:大理白族银匠自古有"银不入坟"的禁忌,给逝者陪葬的银器必须故意留道裂痕,防止阴气附着。
五色线缠丝:鹤庆银匠拉丝时要在手上缠五色棉线,实际是防止手汗腐蚀银料。老辈人传说这能防"银精"缠手。
火塘埋银:白族民居的火塘终年不熄,银匠常在熄火后埋银料于热灰中。科学解释是利用余热退火,民间说是用火塘神灵镇住银魄。